第十一话 不属于自己的仇恨(1 / 2)

偏僻的,被遗弃的旧工厂里,这里已经休眠如此之久的机器重新开始转动运作,已经干巴巴的齿轮间再度咬合时已经不再流畅,卡顿卡顿的擦出咔擦声响,灯泡被人重新换上,暖黄的光照亮着满是灰尘的各个角落。

即使是过了这么久,空气里还都有淡淡的机油气味,被染脏了的研究服、白大褂挂在头顶随便搭起的衣架上。

他们的主人,有的已经火化成白灰,有的沉沦在海底。

几乎,没有善终的吧?

黎墨挽起袖子,露出皱皮,但还算结实紧绷的小臂,他找出一块褐色的破布,沾了沾水,开始抹一张工业桌子,进行可有可无的打扫工作。

桌上的油污沉积了很久,很费力才能擦掉小小一块,他只是默默的加大力气,渐渐的,那身贴身的管家服饰反而先被弄脏,下巴上那蓄的短短的白胡子也变灰,向后梳起,整齐的银发也开始松动。

他应该是豪宅的总管,不是清洁工。

但没有觉得任何不妥,他的行为中,充满着哀伤的缅怀,偌大的旧工厂,只有他擦拭、拧干手帕换水的声音,安静又空旷。

很久,很久,旧工厂的门突然松动了一下,有人推开铁门,铁链响动出清脆,步伐轻缓。

黎墨动作停了片刻,便又继续下去,他甚至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来到这个被荒废几十年的老工厂。

无关者不会被允许进入这里,而在这个时间点,更不会有游手好闲的。

他低着头把帕子换了个面放置在桌上。

“还是来了呀,少爷。”

老兵背对着那人低声说。

“藏着答案之所,有人给我留下了遗言。”平和的声音回答他,没有急切,也没有倦怠。

“只有你一个人吗?”

“对,我一个人。”他说,“有一些女孩,我让她们回云烟的岛上了,如果我能继续活下去,我会再回去的。”

黎墨轻轻点点头,甩了甩手掌上的水滴,转身面向自己忠心过的年轻人。

比他更苍老的白发耷拉在章爱鹤的头上,苍白额发下的眼神古井无波,他的脸上看得见细密的褶皱,更多的还是一些刚愈合的小口子,他也好像更瘦了,黑色的长衣如同只是挂在一个稻草人或是骨架般的空洞。

黎墨的心有些痛。

“结果你就是能告诉我一切的人啊,真可惜,兜兜转转了这么久。”章爱鹤看着黎墨,自嘲的笑笑。

“如果是这个时候的你,倾听事实再好不过了。”黎墨张口。

章爱鹤轻微的叹气,又问。

“你认识雾村映尘么?”

“只是听说过,但没有见过他。”

“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想告诉我的意愿,只是在他人的促使下才不得已么?”

“是的,现在的情况,是无可奈何导致的。”黎墨皱皱眉。

章爱鹤闭眼,沉沉的点头。

“那好,现在,你说,我听,这只有我们。”

“还有一个人,只是,已经永远醒不来了。”黎墨摇头,有些伤感的说,他在章爱鹤略疑惑的目光中,将身侧桌上那块遮挡的白布取下,将凹陷下去的柜子空间表露出来,章爱鹤走了近些,旋即睁了睁眼睛。

“今天上午的时候离开的,我想他在这里火化是最好的结局,毕竟,这里曾是我们汇聚过的地方。”

那用棉花还有很多易燃物填充簇拥的,赫然是紧闭着眼睛的怀斯曼,黑街的鬼匠双手交叉合十平放胸口上,这个老家伙只有在这种时候,面容才是肃穆而沉静的,他也看上去终于有研究者的气质,而不是活着时,那一副活脱脱的神棍模样。

“这样啊,他也死了么。”章爱鹤低声说。

“然后,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朋友了。”黎墨从包中慢慢掏出一盒香烟,一支给了自己,一支给了章爱鹤。

“我没想过你还会抽烟。”章爱鹤不犹豫的接过,“怀斯曼的事……你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吧。”

“我年轻时一直在抽,后来戒掉了,这盒烟,存放了太久。”黎墨说,“怀斯曼和我,都是以前围绕着章中海的协力者。”

啪嗒,打火机簇起火苗点燃尘封的烟草,铁青色的烟雾中,章爱鹤找了台机器倚靠上。

“章中海啊……那是我父亲的名字吧,明明是给予我生命的人,我却没有任何实感。”

“从什么时候说起呢?”黎墨则靠在怀斯曼的“棺材”边,熟悉又陌生的夹着香烟,送到嘴边,把烟雾送入许久没有沾染过尼古丁的肺中后吐出,“就从我自己说起吧,从我这个一事无成的士兵开始。”

章爱鹤等待的看着他,保持缄默。

黎墨抬起头,望向脏乱的工厂顶,其实望到的是回忆。

“我也有着健全的家庭,拥有过正常的交际圈,朋友、恋人,都有,十六岁的时候,我加入陆军,一年后,深海突然出现,海陆战争便这么一触即发,我被调整到海军,赴往最前线战斗,但我们不过是节节败退。”

“人类的溃败很迅速又淬不及防,我二十五岁时,我的家庭,我那些美好的东西都已经消亡在战争的火焰中。”

“又过了几年,深海的侵略终于被遏制,我们渐渐掌握主动权,那时拉开的,就是Sea时代,如今时代的雏形。”

老管家吸了一口烟,差点因为不习惯而被呛到。

“稳定下来后,开始重构秩序和社会,而这也需要束缚人们的部队,于是我又被调离,加入到警备队,那是现在宪兵队的基础,我没有目标,也没有追求,我的人生早就在之前的战斗毁掉了。”

“但我作为士兵,素质却不错,我很不怕死,因为我已经没什么好留念的东西,有掌权者看中了我这点,我又进入了特殊队伍,从束缚平民的士兵提升为对其他高级人员的特殊刺客。”

“我想过自杀结束这没有意义的人生,但却觉得太过廉价,不如死在任务里好了,结果幸运又悲哀的一次次熬过每个九死一生的任务。”

烟灰轻轻抖落在地。

“但终于有一次,我伤得很重,我觉得我要死了,但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救助了,救我的人是章召冢将军,他看中了我的能力,并希望我帮助他。”

“将军是很有抱负的人,他的能力也衬得上他那宏大的想法,社会仍旧混乱,而他尝试去稳定下来,那时的他很有感染力,会让人诚心追随他,他竭力思考舰娘与人类的共处方法,渴望把两者拧在一起,对付深海,制造新的现在。”

“于是你之后就跟他做事了么?”章爱鹤问。

“不……让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的,是你父亲。”老人怀念的一笑。

“我……父亲?”

“章召冢将军救我是隐秘的,所以我在籍的档案更改为了死亡,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幽灵’,而他委托我去照顾他的儿子,年纪轻轻,却才华横溢的学者,也就是你的父亲。”

“我与怀斯曼,还有其他同伴,也都是在那时候碰面的。”

章爱鹤只是抽烟。

“那时,舰娘才出现不久,人们认知不够,你父亲的研究对象正是她们,他虽然拥有满腔的学识和敏锐的思想,但总是感性大于理性,他对待舰娘一点都不像标本于研究者,而是就像朋友那样有句每句的聊天。”

黎墨继续说。

“章召冢和章中海,一外一内,两父子共同发力,加速着Sea时代的进行,血浓于水的二人理念一脉相承,是少数的积极乐观派,当他们地位逐渐上升时,混乱的战后社会也在被不断改善,一切都向着美好,即使我这样的灰色,也会渴望一些未来。”

“但是,最终两个人,父亲和儿子,分道扬镳。”

黎墨的语气黯然下去。

“章召冢,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了当下,而章中海,眼睛却望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怎么,回事?”章爱鹤问。

黎墨看着他。

“章召冢将军当上联合海军总督后,便不想前进了,我那时才知道,这就是他最终的目的,他心中最高的山巅,他不是甘于寂寞的人,他需要战火来证明自己,但他并非纯粹的狂人,所以又想要和平。”

“他将舰娘和人类都视为自己的棋子,对手是非人的深海,棋盘就是这亦好亦坏的时代,和平动乱并存,他想要一直下这样的棋局,他穷其一生想要得到的,想要维持的,仅仅是这个,‘现在’。”

“章中海不一样,他越了解舰娘便越钟情于她们,他一直都怀揣着好奇和激昂,在心中不断构思蓝图,因为舰娘这个生物实在太美了,强大,善良,长寿……从最初协助人类的兵器,到他的挚爱。”

“他爱上了舰娘。”

“他想要牵着她们的手。”

“想要一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世界,人类舰娘和谐共存,甚至……有一天,未来是由人类与舰娘的孩子们建设,他跨过了自己的父亲,想要抓住,‘未来’。”

章爱鹤突然一怔。

黎墨看着章爱鹤怔住的表情,他问。

“你认知中,第一个与舰娘产生最深羁绊的是谁。”

“第一个与舰娘在法律上结婚的是克勒斯少将,他为了与陪伴他一生的黎塞留,克服了很多事情,最终通过努力,达成这一目标。”章爱鹤缓缓的说。

“不错,但不是他,是章中海才对,因为即便是克勒斯都还未有孩子。”黎墨轻声说。

章爱鹤彻底呆住了,尽管心中有些许的端倪,但此刻,他只能望着黎墨。

“中海爱上的舰娘,是翔鹤型,你是中海和她……是人类和舰娘的,第一个后代。”黎墨顿了顿,最终仍然沉重的说出口。

培养仓中的药液,窒息的感觉。

刺入皮肤的电击和针头,连接所有地方的软管。

懵懂无知的视线前,那玻璃后的,白大褂的研究者……以及银发的女人。

章爱鹤猛地抓住头颅,揪紧那头苍白头发。

想起来了……那残破的回忆。

那最初最早,如梦似幻的破碎片段。

“你的出生是很艰难的,因为舰娘和人类并不能诞生之间的孩子,中海他后半生的时间,都只做了两件事,一件事就是让你降临这个世界,他是个天才,花费了十多年才成功,但就算他是天才,结果也并不完美。”

黎墨不忍心的看着已经病入膏肓似得章爱鹤,他正死死的扣着头颅。

“你的生存机能堪忧,不说体质天生羸弱,甚至连寿命都无法保障,别说是舰娘那长久的生命,连普通人类的一半都不到,三十岁就是你生命的极限,你的衰老速度会在二十六岁时突飞猛进,剩余的四年里,你每隔一天都会苍老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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