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满城风雨 一（5000）

“这是？”

灵棚！

庞梓突然回想起了河北乡间富贵人家办白事而搭的灵棚，同样的灯光璀璨，同样的巍峨高耸，同样的富丽堂皇，同样地充斥着一股子死气！

义庄！

马路牙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好几具尸体——这又让庞山诺想起了那些存放尸体的义庄。

荒坟！

“噗、噗、噗……”

镁光灯不时地在四周亮起，那是记者们在拍摄照片——在庞处长看来却像是荒坟中的摇曳鬼火。

“唔、唔、唔……”

更加瘆人的是，场中还有几十条孤魂野鬼，它们几乎全都瘫坐在地上，其中有人还会不时哭上几声。

纵然是身处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之中，庞处长也忍不住有了一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之感。

庞梓的耳边重又回响起来“他今天在大世界和人斗殴，还误杀几个”和“他们不肯放人，因为这事儿闹得太大了”的这两句话。

这么大的事儿，别说法国驻上海总领事和巡捕房总探长不肯放人，换了他也不肯放啊啊啊！！！

庞梓随口向身边的一位围观群众问道：“这位老兄，敢问此地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侬老兄不晓得情况，也过来轧闹猛啊哈哈……”

这人手舞足蹈地讲了道：“这就可惜了阿！侬是没看到倪神仙请来齐天大圣孙悟空上身，一棒横扫千军的盛况。跟侬讲，阿拉当时就在大世界里厢……”

请神这门传统手艺，连白莲教和义和团都耍得贼溜，道家不会那都说不过去。

倪大野那一嗓子“吃俺老孙一棒”听在大世界的围观群众眼里，那妥妥的就是孙悟空附体啊。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原来倪神仙不止是武功高，道术也强。

难怪他老人家可以“一人破一军”、“一骑撼一城”和“一刀镇一国”——这必定是请来了关老爷啦，二郎神啦、奥特曼啦等等这类猛将兄。

今天倪神仙想换换口味，就特地请来了齐天大圣——人家天庭派下来的十万天兵天将尚且不惧，还会怕区区凡间青帮的两百徒子徒孙？

这么一说，还真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庞山诺虽然背叛的无产阶级，不过还是一个无神论者，怎么会相信义和团那一套玩意儿。

他摇了摇头，朝着警戒线内张望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老熟人。

庞梓立马高喊道：“程探长，我是庞梓啊。”

警戒线内有个脸色黝黑的便衣巡捕，回头一看就热情地招呼道：“庞处长，侬怎么来了？”

这位“程探长”大名子卿，现任巡捕房侦探科·政治组·探长，因为皮肤肤色较深，江湖人送外号“黑皮子卿”。

程子卿就是那种因为历史大事件而有名的历史小人物，而他参与的历史大事件正是“CP一大”。

正是他闯入一大会场之中，从而在一大代表们的回忆录之中留下了他的身影——说真的，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此君是十六铺搬运工出身，他在当力夫的时候认识了黄金荣（黄老大）和丁顺华（丁老二），并与他们二人结拜。后来，他在黄的介绍下也当起了巡捕。

日后随着租界政治性案件增多，政治组扩充成了政治部，程子卿又当上了政治部部长。

不过有意思的是，程部长反而对进步人士和CP党多有照顾，据他解放后自述是因为自己也是“苦出身”，所以特别欣赏那些为穷人办事的人。

这听上去像是程子卿给自己脸上贴金，不过KM党特务们确实特别憎恨这位经常破坏他们好事的政治部部长。

他曾经接到过7次KM党特务写的匿名警告信，还在徐家汇附近遭遇到一次刺杀，仍然不改其“志”。

以至于上海解放之后，宋先生都为他求情，最后他居然得以善终，与1956年病故。

不得不说，程子卿和庞梓两人摆在一块比较还挺有意思的：前者有天然的阶级觉悟却因不懂理论而沦为了青帮流氓，后者懂得理论却摆脱不了自己的阶级属性而背叛了革命——社会很简单，复杂的是人啊。

“程探长，膺白先生让我来看看倪大野先生怎么样了。”庞梓含糊其辞地道。

“倪大野好得很呢。”

程子卿一边引他进了警戒线，一边苦笑着道，“虽然这个姓倪的杀了阿拉青帮这么多人，但是我刚才看到他竟然生不出气来……”

“程探长，这是为什么啊？”庞山诺好奇地问道。

程子卿笑了笑道：“庞处长，阿拉不是你这样学问人，所以有些话说不出来，不过侬看到他就应该明白了。”

“程探长，我想先见一见费沃利上校。”庞副处长寒暄完了，便单刀直入道。

他说的“费沃利上校”就是那就是法租界工部局巡捕房总巡察长，费沃利（E·Flori）。

这根五十多岁的法国老油条既是黄金荣的老上司，也是青帮的大靠山，这些年黄杜等人把他喂得肥肥的，日子滋润得不要不要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包括费沃利，还有当时驻沪总领事韦礼德在内的法国人一开始也不是甘心就范来着。

民国十四年（1925年），他们曾经撤销过黄金荣华人总探长一职，还从国内派来了一部分管理人员，想要把法租界重新掌握在手里。

老黄和小杜一合计，就发动青帮徒众把法租界搞得乌烟瘴气，让法国人不得不捏着鼻子把他请了回来。

也就在那一年，法国政府鉴于国内日渐恶化的财政情况，开始指令各个殖民地大力创收。

黄金荣借此良机，说动费沃利和工部局发行鸦片许可证，就把法国当局和青帮两者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所以说，青帮之所以发迹是有着“历史原因”和“国际背景”。

程子卿摇了摇头道：“费上校正在开一个紧急会议，不如阿拉带你去见一见倪大野吧。说不定你能劝他回心转意，跟着我们去巡捕房走一遭……哎！”

他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以他的身份，就算进了巡捕房，阿拉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庞梓心说，倪大野一个人干挺你们五十几个兄弟，他要真的进了巡捕房，那还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来着。

他点了点头道：“那好吧。请程探长带路……”

于是庞山诺终于在二楼的小广场上见到了今晚的男主角。

此人光身披着一件大衣，即使现在已经入了冬；此人泰然自若，即使有一大群巡捕和洋兵正虎视眈眈；此人目不斜视，即使身边正站着一位角色美女；此人全神贯注，即使只是在做着棉花糖……

没错，这位大帅哥真的在用一台脚踏的棉花糖机做着棉花糖，做完之后就递给了身边的大美女。

大美女美滋滋地吃了一口，又把棉花糖送到了自己公子的嘴边，大帅哥也笑吟吟地咬地了一口……

如果忽略他们两人脚边直挺挺跪着的马祥生，眼门前这个场面还是相当养眼的。

然而平日里那些气势汹汹的红头阿三，那些矮小跋扈的安南巡员，甚至那些目中无人的洋人警长——竟然无一人敢上前指摘这两位公然发糖和发狗粮。

是真名士自风流，唯大英雄能本色！

此时此刻，庞梓的心头和嘴边只有这一句烂大街的褒扬。

他走上前去拱手道：“倪公子，鄙人庞梓庞山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