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无常(1 / 2)

随身而没 蓝紫青灰 11304 字 2019-11-21

厂里人对朱紫容的冷淡,不是这一天两天了,从老叶出事起,众人羡慕加嫉妒的眼光就变成了鄙夷加轻蔑,还带有一些幸灾乐祸。人性本就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难得的是朱紫容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没为自己辩护过一句,也没有回击。当敌人是流言蜚语的时候,怎么回击都是没有用的。目标太大太虚空,除了沉默以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朱紫容十分明白这一点,徐长卿同样明白这一点。因此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一点都不奇怪,只除了心痛和悔恨。

在她需要有人站在她身边的时候,他走开了。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找不到可以伸出援手的人。全厂两千人,上到厂长党委书记,下至工友同事徒弟,就那么睁着眼睛看她怎么挣扎,然后一边拍手哈哈笑,一边做出痛心疾首状,一边点头说看吧,我就知道她是个骚货,我早就说过,我的眼光毒吧?人不要脸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你们看你们看,老叶子才死了几天,她就出去搞破鞋去了,还是跟一个乡下人!

毒的不单是眼光,还有舌头,更毒的还是心肠。

如果朱紫容问厂里求助呢,说我付不出罚款,你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厂里会怎么做?如果会放她一马,那也不会订出输多少罚多少的规定了。如果向同事求助,男人是不是会趁机提出什么要求,女人是不是会婉言谢绝?朱紫容又是不是会放下傲骨,低声下气?那样的结果,一层羞辱之下,是不是再加一层?有什么样的结果坏得过目前的情况?厂子与村子虽说是比邻而居,却是两个世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朱紫容决定了她的命运,惊呆了一厂的人。老童也好,还有不少像老童一样心思的男人也好,都傻了眼了。有老童一样心思的人在厂里不少,他们想老童是逼死了老叶,朱紫容再困难也不会向他告饶,除了老童还有他们呢?他们不断地在向朱紫容卖好、递眼色、明示暗示、拿话挑逗,等了几个月,以为她已经山穷水尽了,不是张三就是李四,厂里有的是男人愿意当这个冤大头,捧着钱等她点头,谁知她会这样做。

这一下耳光煽得响亮,那些男人们几乎气疯了。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结果,在他们的眼里,宝根那样的乡下人几乎和泥土没什么分别,但她偏偏这么做了,等于是在告诉他们,你们想占我的便宜?在我朱紫容的眼里,你们比一个乡下人还不如。

女人们同样愤怒了,她们说,你朱紫容太掉我们上海女人的身价了,这个人不单是个乡下人,还是一个贼眉贼眼贼头狗脑的乡下人。他的眼睛从来没放过任何一个上海女人的身体,那色中饿鬼的吃相看一眼就要呕了,你居然!哼……

男人的愤怒和女人的鄙薄,加起来暗潮汹涌,孤立了朱紫容。就算有小林这样的清醒的人,仇封建这样心无二用的单纯的人,师哥舒这样懵懂的烂好人,刘卫星这样阴阳怪气嘴臭心不坏的二流子,也不过是袖手旁观。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只不过不想淌浑水。

把这样的人放大到整个社会和文革中,这样的人是大多数,逍遥派说的就是他们,他们不会抡起带铜扣的皮带去抽老师,但抽到老师身上时,他们也不会出言制止。他们仗着根正苗红没尾巴被人抓住,得过且过,混过一天算一天,做了沉默的大多数,成为无形的墙,无声的帮腔。他们不是不同情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但他们迟疑着,滞重的思想拖住了他们的脚。

本来徐长卿也是这样的人,在学校时他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不是他不想,而是人家不要他,他只好去公园学人家下围棋。在大环境下,老叶可以扒火车搞大串联,老童可以扯山头当造反派,他除了会练《圣教序》,什么都不会去做。就算换了环境,谁都不知道谁的底细,刘卫星仍然可以扮流氓大声吵吵品评美女追姑娘,仇封建可以主动跟小流氓一样的刘卫星打招呼结识新朋友,而徐长卿只是竖起领子睡觉。

徐长卿这二十年,最了不起的事情是自作主张报了名来了安徽,拜在了朱紫容的名下做了徒弟,认识了老叶,爱上了师傅。外面风起了云涌了,天安门传抄诗歌了,“四人帮”都打倒了,他随着大流,波澜不惊地生活着。像所有沉默的大多数。

只是这一次,因为爱上一个世所不容的朱紫容,他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到底按耐不住心里的热血,这次要沸腾了。

徐长卿看看身边的人,想我为什么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们在嘲笑着他的师傅!朱紫容就算是真的做了什么,那也是被逼的,被这些人逼的。朱紫容是一个弱者,他身为一个男人,要肩负起老叶的嘱托,要照顾弱小的朱紫容。其实不管是老叶还是徐长卿,谁都不知道朱紫容是不需要一个男人来拯救的。只有女人知道女人,所以小林说,她佩服她,朱紫容是了不起的女人。她宁与外贼,不与家奴。

徐长卿在平时吃晚饭的时候去敲朱紫容的门,心里堵塞了许多的话想要说。朱紫容来给他开门,端详一下他的脸,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没睡好?是不是在路上颠着了,还没恢复过来?”

一句话,就把徐长卿堵得说不出话来。在她的眼里,他永远就是徒弟。

徐长卿被朱紫容让进屋里,叫他坐,倒杯红茶给他,又问:“昨天看着还好,怎么今天反倒精神不好了?是不是不习惯?也是啊,才从上海回来就是这样了,两边差得太多,也难怪会这样。我以前每次春节回上海去,回来后也是好几天都像在做梦,想怎么就在这里安了一个家,怎么就回不去了?”

朱紫容说到这里,自己也呆了一呆,像是又在琢磨为什么。

徐长卿看着她也在想,为什么你就在这里安了一个家?为什么你就落到了这个地步?他叫一声:“师傅。”

朱紫容眨了一下眼睛,忽然醒了过来,笑一下说:“你脸色不好,去里面房间睡一下吧。我下午洗了床单被子,还没做饭呢。请了客人来吃饭,什么都没准备,真是糊涂了。”

徐长卿说:“我来帮忙吧,哪有光吃现成的。”

“不用,没什么菜,就一个丝瓜烧石蛙,一个地衣炒小白菜,还有一个桂花芋艿的甜汤。石蛙已经洗好了,就等下锅了。我刚才也睡了一会,就耽误了。今天太阳好,洗的衣服多,有点累了。”朱紫容像过去一样闲话着家常,拿起一条围裙来系在腰间,坐在饭桌前,把桌上一只搪瓷盆里泡着的地衣一朵朵洗着,拣净上面附着的泥沙。拣了两朵,又抬头看一眼徐长卿,“去呀,饭菜烧好了我叫你。”

徐长卿昏头昏脑的真的到里屋去了,鞋子也没脱,就斜躺在了朱紫容的床上,头枕在叠好的被子上,脚伸在床外。他总不能正二八经的脱了鞋子上床,再拉过被子来盖。朱紫容的被子是缎子面的,枕在上面又凉又滑,还香幽幽的,不知是用了什么香水还是花露水,中人欲醉。

徐长卿睡在朱紫容的床上,睡是睡不着,醒又醒不来,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像是梦魇着了,身处在黑沉沉的软棉花堆里,挣扎来挣扎去,忽听嗤的一声响,他脑中霎时一阵清明,这才真的醒了。一睁眼,朱紫容站在窗边正拉窗帘,原来是窗帘环在铁丝上拉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这才想起,他到底还是在朱紫容的床上睡着了。

“师傅。”他叫一声。

朱紫容回头看他,“把你吵醒了?”

“师傅,”徐长卿再叫一声。

“醒了就起来吃饭吧,菜早就烧好了。”

“几点了?”徐长卿心里有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是这么一句。

“快八点了。肚子饿了吧?”朱紫容的神态语气,就像在对自己家里的一个什么人。

徐长卿再有满腹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搁下脚放在地上,在床边坐了坐,才揉揉眼睛,去卫生间用双手捧着水,洗了一把冷水脸。

洗了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疑惑起来,问自己: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想好干什么了没有?

没有。徐长卿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三十岁,有更成熟的思想与身体,可以指导自己该干什么,怎么做才不会错,怎么做将来才不会后悔。

徐长卿头一次恨自己读书太少,在这么需要理论知识指导他前进的方向的时候,他像瞎子一样没有方向。马克思说: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徐长卿多么希望有什么可以做为他的精神武器。

外面传出红烧石蛙的香气,让他在卫生间里呆不住,他再次冼冼手,出来后镇定地说:“好香啊。师傅,今天中秋节,又有这么好的菜,没有酒吗?”

朱紫容看着他笑了笑,“这孩子,才来时什么都不会,现在又是烟又是酒,学坏了。”话虽这么说,还是去拿了一瓶黄山蜜酒来,是开过封的,瓶口用个软木塞子塞紧了,还剩下半瓶,估计是以前老叶喝剩下的。

徐长卿觉得这话听着耳熟,忽然想起去年的中秋,她也是这么说他,说他跟老叶学得又是烟又是酒,又是棋又是牌的。老叶当时说:酒是美男子,烟是大丈夫,棋是诸葛亮,牌是活神仙。连师哥舒都学会抽烟了,他有时跟刘卫星他们胡吹海聊的,也会随大流抽一根,为了搭便车出去玩,更是烟不离身。虽然没有烟瘾,但烟总是会的。至于酒,这黄山蜜酒,少说也喝了有几十瓶了。如果说学会抽烟喝酒就是学坏的标志,那他就真的是学坏了。好比他在家里时,在父母面前就不抽烟。也许在他们这些年轻人看来,手上拿一根烟,就是大人样子了。

朱紫容拿了两只酒杯来,徐长卿接过酒瓶倒满,举起杯子向朱紫容敬酒:“师傅,为这个中秋节。”朱紫容一口喝了,笑一笑说:“这个中秋有什么好祝的?老叶死了,我一个人守着这空房子,父母也不在身边。要是这会是在上海,倒也算是团圆了。如今嘛,我还真没发现有什么值得祝酒的地方。”

徐长卿看她三句话不离老叶,便又在两人的杯子里都加满酒,想了想才说:“叶哥已经死了,你就不要再想他了,还是向前看。有没有考虑另外找个人?”

“另外找人?”朱紫容这下是真的笑了,“我不是另外找了吗?找了个你们都不满意的人。可是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满意?反正我找什么人你们都不会满意的,我难道是为你们活的?为什么要活给你们看?”朱紫容一口把酒喝了,自己再倒上,“我只要不死,总不会让你们如愿。”

她像是忍了太久,却找不到人说话,徐长卿正好做了这个听众。“你们想看我笑话,我就不肯让你们笑个够,我不欠你们任何人的。包括老叶,我也不欠他的,他的债我替他还了。他欠我的,我不要了。我愿意找谁就找谁,不妨碍任何人。我没找你们的男人,你们可以放心了。你们那些男人,我看都不会看一眼。从前我有老叶,一千人都比不上他一个。”她连喝几杯酒,情绪开始失控,忘了面前坐的不是那些冷笑嘲笑她的女人,那些等着占便宜的男人,而是徒弟徐长卿。“从前我有老叶,朱紫容活得比你们任何人都滋润,就是老叶不明白,他一定要铁了心觉得他不幸我也就不幸了,他就不明白他不在了我才是真正的不幸。”朱紫容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上了。

徐长卿听得面红耳赤又不明所以,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本来想说师傅我喜欢你,你要有打算另外找个人我愿意照顾你,我答应过叶哥的,谁知朱紫容这番话把他的算盘都打乱了。他的世界苍白无知到了极点,老叶也好朱紫容也好,他们的生活他从来就不明白。他忽然愤怒了,为他的珍爱的藏起来从来都不敢正视的心事。他问她:“他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去找宝根?你到底缺多少钱?”他从不怀疑她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笨,她和老叶关系好得让全厂的人看了都嫉妒,让他看了羡慕,那点羡慕转化为爱慕,让他想得到这样的爱。

朱紫容抬起流泪的脸,“他欠下的债要我替他还,你明白不明白?我们工作这么多年全部积蓄加起来有四百元,那原来是准备存起来买电视机的。老叶回去在一个朋友家看见有个东西叫电视机他就老想要一个,人家有的东西他一定要,还要比别人都有得早。”徐长卿想这倒是老叶的脾气,我家那个电视机就是四百元,倒也够了。朱紫容接着说:“可是就算有了电视机这山里也没有电视信号,这钱就一直放在我娘家一直没动,这次我让我娘取出来寄了给我,你说我还差多少?我一下子取了这么多钱就不能再问我娘借了,要借也她没有。”

徐长卿替她心痛,更加痛恨自己没有能力,他应该问他父母借的,他是他们的小儿子,那么疼爱他,也许就会借了呢?“那为什么是宝根?为什么要让全厂的人知道?”为什么是宝根,那个全厂人看不起的乡下人。就算是宝根,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认为有没有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让人知道?”朱紫容用手指擦去眼泪,轻蔑地一笑,“有天我出厂去买东西,宝根在路上拦住我,说他知道是老叶杀了他的狗,剥了狗的皮,又说知道我缺钱,狗的事他就不追究了,他愿意出这笔钱。又说他晓得我们看不起他,不过他也是上过学读过书当过兵见过市面的,知道好女人是什么样子,乡下的女人他也看不上眼,他就想和上海女人睡一次。他说他有钱,他家里有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每年抬出来刷一遍广漆,村支书的爹老了,看中了这口棺材。这口棺材本来是留他爹留着给自己用的,但他爹有一年出去到杭州正好遇上武斗中了流弹死在外面,人家当是武斗中的一派的人就给火化了一起埋了。人死在外面,棺材留了下来,他只好刷了一遍又一遍。村支书的爹看上去不行了,他把棺材卖给他了,他有一大笔钱。我当时只当他在发昏,指着大沙河说,你跳下去游个来回给我看看你行不行?他说你是不是嫌我是乡下人脏?这大沙河在我眼里算个屁?他脱下衣服就跳下河去游过去又游了回来。你知道夏天的大沙河有多急?你敢跳吗?”

徐长卿听了呆住了。他们从来不屑于去探究别人的心思,他们只觉得宝根的眼睛骨碌碌盯着上海女人看讨厌,却不知道他有这样的胆量。不,他不敢在大沙河水暴涨的夏天游过去再游过来,那水急得连河上的木桥都冲走过几次;他连开口向父母借钱都不敢,他连告诉朱紫容他喜欢她都不敢,他想说的话要借几杯酒来壮胆,但是还没开口就被朱紫容的讲述打败了。

朱紫容说开了话,也不在乎徐长卿的想法了,她接着说:“只有这样有胆子的人才会不在乎厂里人的看法,不就是三百块钱吗?我凑够一千交了罚款就不欠任何人了,连老叶我都不欠。不就是陪他睡觉吗?我又不是姑娘家,还会怕这个?我知道,只要我和他睡过了,就断了老童的念头了。我让他晚上来,让老童看见他来。老童看见他进了我的房间,马上传得全厂就知道了。其实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就是让他来把那张狗皮拿走的。我从来不喜欢那张狗皮垫子,看见那垫子我就不舒服。”

“那你们……”徐长卿忍不住追问,还好他刚才睡觉的床没让宝根睡过,那样软棉棉香喷喷滑腻腻凉丝丝的缎子被面,那让他梦魇住的黑暗。

“我们,是在干草垛上做的。在一个下午。”朱紫容放下酒杯,脸已经有了酡红,她有些语无伦次,黄山蜜酒的后劲上来了。“事情并不是你们想的那么肮脏,我是一个单身女人,他是一个单身男人,如此而已。我没有背着自己的男人偷汉子,也没有去偷别的女人的男人,我自己做的决定,跟任何人都不相干。”

徐长卿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师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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