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籼米(1 / 2)

随身而没 蓝紫青灰 12203 字 2019-11-21

老叶的死,让厂领导下决心抓一抓聚众赌博的事情。老叶病了进了医院,办不成他的学习班,但他作为厂里最有名的赌徒,他的家自然就是赌窝,他的老婆自然是庄家之一。在老叶还在住院的时候,朱紫容就被当成了典型,和厂里另外几个在家里设赌局的人一起学习最新的文件精神,深揭猛批“四人帮”的流毒。朱紫容因为这件事,专机组组长的职务被撤了,而童队长早就不是武保队长了,又因他也是庄头之一,也被关进了学习班。朱紫容日子之难过,可想而知。

本来她是天之娇女,生得美,又能干,嫁个男人又体贴,不打老婆不骂粗话,又有学识,哪儿哪儿都好。在厂里本来就女性资源稀缺的情况下,从来都是男人们关注的目标,也是女人们嫉恨的靶子。但自从老叶一死,她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女人把她当贱货,以此标榜自己是良家妇女,清白高贵。而男人则把她当破鞋,谁都想去穿一穿。以前虽然有不少光棍心里在想着她,但因为有老叶在,有夫之妇总是不会去招惹的,除非那女人有一个王八男人。但一个寡妇,额头上就等于凿了“我好欺负”四个字。更兼老叶从医院逃回来的那夜,他们夫妻的口角被耳朵尖的邻居听到了,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传得比长了翅膀还快,不过半天工夫,全厂的人都知道老童和朱紫容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把老叶气得连夜从医院跑回来抓奸,又当夜气得发了病,以至送了命。

这样的流言,有一条就可以要人的命,何况这么几条加在一起。朱紫容名声之坏,超过厂里任何一个风流女人。

厂里不是没有风流的女人,这个厂男女比例如此失调,饥渴的男人见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才不会管不管她有没有男人,下流挑逗的话从来都不会少。而女人们在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非但不会再听到这样的挑逗言语脸红害羞生气骂人,反而会接过来再扔回去,有来有回的,开起玩笑来比男人们还有过之无不及。不过大多数的女人也就在口头上占占便宜,真正付之行动的,也不过就那么两三个。上次被老童抓奸的是一个,还有一个生了一张娃娃脸的女人,绰号就叫“洋娃娃”,据说她有三个姘头。还有一个人称“西施”的,家里是南市区开小烟纸店的,从小就站柜台和客人打嘴磨牙惯了的,也是一个风流人物。这时再加上朱紫容,凑成四扇屏,也快成为“四人帮”了。

老童和朱紫容同时进了学习班,把老童乐得飞起。他开始骂老叶血口喷人,说老叶那是病人多心,自己疑神疑鬼,硬要把绿帽子自己抢来戴上。他从来就没和朱紫容发生过任何关系,他和朱紫容的关系只有一个:债主和欠债人。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老叶是死了,可他欠的债不能不还,老叶欠他一千块钱,这么大笔的债务,总不能算了。老叶欠了他钱,自然该朱紫容还。于是在学习班课间休息时间,吃饭的空档,下班的路上,他只有一有机会就缠着朱紫容要账。他会在这个小小的学习班上学习上政治课的期间,打完一个瞌睡醒来,张口就大声说一句:“喂,朱紫容,你什么还我的钱?”开始一两次别人还听了一愣,学习班的政治老师还要呵斥他两句,让他遵守课堂纪律不要说话,后来就当笑话了,他一问,别的人都回答:“朱紫容,还钱。”还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不要以为人死了就可以不欠钱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又有人居心叵测地说:“没有钱,拿东西抵债嘛。有的东西又香又白,抵债最好用了。”

这几个庄头都是男人,调戏起女人来,那是不用说的。老童只要起个头,喝喊一声朱紫容还钱,下面的话自有他们去说。好好的严谨的政治学习班马上就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来讲政治课的老师跟方书记一样,是个来自军队的军代表,看不懂他们的不自重加流氓习气,又和老童没什么交情,在跟方书记做了汇报后,便对他们有了一条处罚:只要是参与赌博的人员,不管输赢,统统罚款。罚款的数目就是赌博的数目。就是说,参赌的人,最后那一局最大的数额是多少,输的人赢的人都拿出这个数来上缴以充罚没的款项。就以朱紫容和老童为例,老童赢了一千,罚一千。朱紫容输了一千,同样罚一千。并且这条处分的对象不光是学习班的人,只要是参加过赌博的人统统有份。不论男女,欢迎举报。

这一下全厂大多数的男人都牵连了进去,连小白脸师哥舒都榜上有名。只听得厂里人个个骂不绝口,除了骂军代表,就是骂老童和朱紫容。老叶人死都死了,骂他没用。

老童更是对军代表骂不绝口,粗口脏话滔滔不绝,军代表第一次被这样的混人缠上,哪里是他的对手,听了几堂课再也听不下去了,学习班匆匆结束,但罚款的事却没有收场。老童转回去继续纠缠朱紫容,说:你本来就该还我一千,现在赤佬模子的军代表要罚我的钱,老子没钱,都是你家的死鬼男人连累的我,我这一千要算在你的头上,你什么时候交罚款,记得把我那份也一起缴了。又说,小朱,你一下子要拿出三千块银洋钿出来,吃力伐?要我帮忙伐?

朱紫容对他的任何纠缠都不理不睬,眼睛不看他一眼,话语不回他一句,这一段时间,她成了一个聋子兼哑巴。沉默是她唯一可以举起的武器,沉默也是她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办法。她断绝了和所有人的来往,包括徐长卿。

徐长卿在老叶病床前曾经答应过要照顾朱紫容。他当时答应了,他就要做到。老叶当他是唯一的朋友,他就要不负老叶的嘱托,照顾朱紫容不受老童的伤害。身价知道老童会半夜来骚扰朱紫容后,他给朱紫容家的大门又加了两道插销。还每天下班后就马上跑到在厂部学习班门口去等朱紫容,把她一路送回家。等朱紫容关上门拉上窗帘亮起灯,他才离开。朱紫容对他再冷淡,都不能阻止他护送朱紫容回家的脚步。

学习班下了课,老童就跟在朱紫容后面,不停地啰索。徐长卿则跟在老童身后一米远,只要是老童一和朱紫容说话,他就上前喊一声老童,说:“老童,你的地中海长出来了?”

老童的头顶有一块五分硬币大小的瘌痢,在老童还在和老叶称兄道弟的时候,得知徐长卿家是中医,就问过有什么药可以治这个毛病。徐长卿写信回家让家里人买了软膏寄来送给老童,把老童的“地中海”治得生出了软软的头发,覆在头上,让他生光不少。

老童对徐长卿坏他的好事恨得牙痒,曾经在他耳边威胁说要杀了他,又说老子手里有三八大盖,你是知道的。不怕死的尽管来。

徐长卿对他的威胁丝毫不动容,只当没听到,反而唱起了一首路边童谣:六月里的瘌痢真苦恼,苍蝇叮来蚊子咬~洋洋的扯来。人民政府来号召,消灭蚊子苍蝇最重要。嗳嗳呀,瘌痢听了哈哈笑!

这首路边童谣是用上海话来唱的,上海的小儿郎个个会唱。谁要是头上有芝麻绿豆大的一块瘌痢,只要是被他们发现了,马上会被小儿郎们唱得心惊肉跳。市井歌曲从来都有动摇人心的巨大潜力。当日董卓进京想当皇帝,就被小儿郎的歌曲唱破天机: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老童对徐长卿的挑衅无能为力。有是人生就一颗赤子之心,没有私心杂念,无欲则钢。徐长卿照顾朱紫容,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师傅,她是老叶的妻子,她像姐姐一样的关心他,她是受污辱受损害的弱者,她更是他心中的女神。他不容许老叶的悲剧再次发生在朱紫容的身上,他用他的一腔正义和无邪的眼睛来挑战老童的卑劣。

他甚至接着大声唱:二呀嘛二郎山,小猢狲爬高山。一爬爬到喜马拉雅山,一跤掼下来。屁股掼得粉粉碎,哎呀哪能办?这个歌同样也是改编的路边童谣。他用儿童式的胡闹来打击老童的邪恶,让下班路上的同事听了都哈哈大笑。

对一个纯粹的人,敌人是没有办法的。就像毛泽东著名的“老三篇”中著名的《纪念白求恩》中说的那样:纪念白求恩,是因为他是一个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老三篇”人人会背,有的人甚至能够真正的倒背如流,但能做到的有几个?

不管外面有什么流言在讨论徐长卿对朱紫容的保护,但他不让步就是不让步。老童遇上徐长卿,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禁赌之后,厂里的风气好了不少,确实没有人再开赌局了。这时厂里有了两个回上海进修的名额,进修的内容是学习精密机床的操作,学习的地点是中国钟厂。中国钟厂生产的产品是当时中国高端的奢侈消费品:上海牌手表和宝石花牌女表。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缝,全厂两千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两个名额,不知道多少人去找厂长党委书记车间主任送过礼表过态,闹得沸沸扬扬小道消息不断,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没人记得朱紫容的事了。等最后的名单公布,尘埃落定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名额落在了徐长卿和申以澄的头上。

当有人提出质疑时,厂里的回答是:一,要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他们学得快记得牢吸收能力强。二,平时表现好,工作出色,从没有出过残次品,并且还有技术革新。三,政治思想正确。凡是参赌的人员一律没有资格。徐长卿和申以澄两名青工在进厂一年多的时间里工作出色,政治过硬,每一条都够得上,因此厂部开会经过研究一致通过。

这些理由每一条都站得住脚,在议论了一阵后,不满和失望情绪慢慢消退,所有的人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可以想像得到的是刘卫星师哥舒他们对这个消息的愤怒。徐长卿回到宿舍,那两个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把搪瓷饭盆和不锈钢饭勺刮得吱嘎乱响,一边把菜里带着黑猪毛的猪皮拣出来,扔在铺着报纸的桌子上。

师哥舒拔拉拔拉碗里的米饭说:“噶许多大米,夹了一粒洋籼米,叫我哪能吃得下去。”他念的是一首小儿童谣,意思是在一群同样的人中间,有一个不合群的,就显得那么扎眼。像是一群小女孩在玩,中间要是有一个男孩子,就要被同伴念这首儿歌来嘲笑一番。而徐长卿卿正是这一粒洋籼米,他杂在专机组的女人们中间,老早就让人家看不下去了。

刘卫星再扔出一块老胖肉,接口道:“白斩鸡嘛白切肉,酱油蘸蘸嘛红烧肉。”他也念一首路边童谣,意思是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蘸点酱油,白煮肉就可以混充红烧肉了。

仇封建和他女朋友在角落里用煤油炉子煮一小锅蛋花汤,用一根筷子沾了点芝麻油放进锅里去捣了捣,回头说:“白切肉酱油蘸蘸就成红烧肉了?这么简单?我们也试试?”仇封建一惯脑子没他们好使,凡是转弯抹角含沙射影的话都不会去多想一层。刘卫星说酱油蘸蘸红烧肉,他就真的以为白水煮的肉在酱油里滚一滚就是红烧肉了。

他女朋友小林点他一下头,娇嗔地说:“人家说的是另外一个意思。人家是说小徐这块白切肉,回去上海的酱油造坊里蘸一蘸,就和我们这些白切肉不一样了,就成了红烧肉了。红烧肉总比白切肉要好吃要香,是不是?”

“那当然,”仇封建关了煤油炉子,用块抹布把锅垫着端到桌子上,小林忙在锅下塞进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你一说,我都想吃红烧肉了,星期天我们去镇 上买肉,回来烧虎皮蛋烧红烧肉你吃。你说好不好?”

小林笑说:“那当然好。”又对徐长卿说:“小徐,你不要多心啊,你去他们去不了,他们总是不会高兴的。还是小仇好,小仇没有嫉妒你的意思。我们嘛,也没那个希望能够回去,也就不眼热你的机会了。小刘,你也不要生气,厂长说了,参赌的人员都没有机会,你和老帅都榜上有名,怎么也轮不上你们。明知道没你们的份,你们生气也是白生。你们要是早晓得,就不去赌嘛。小仇当时就劝过你们的,你们又听不进去。是吧小仇?”

“是呀,我当时就劝过的嘛。我说可怜兮兮的就这点工资,买肉吃都不够,输了就太不合算了。你们又听不进,还笑我是小农思想。结果你们看,小农占了上风了。老人家早就说过,农村是要包围城市的。”仇封建把汤里大片的鸡蛋舀到小林的碗里,自己捞几片菜叶淘饭。“还是老徐有定力,说不去就不去。当初你们那么拉他,他就是不去。老叶家赌局通宵开着,他和老叶关系那么好,都没去赌过一次。这凭这个,你们也没道理嫉妒他。就像小林说的,我们不眼热老徐的机会,我们就死了心在这里住下去了,每天就想想怎么烧烧吃吃。我说只要死了心,日子也就好过了。是吧小林?”

小林笑笑,又把鸡蛋分一半给仇封建,“不死心也要死心,这心老是半天吊着,只有让自己不好受,也没意思。

徐长卿坐下吃饭,一言不发,并不理会小林和仇封建的好意。

刘卫星到底还是忍不住,朝徐长卿说话了。“党代表果然是党代表,任何时候都是额骨头高的。分配的时候分到专机组,进修全厂就两个名额也就你有份。你一定要这么出淤泥不染的,就不要在我们宿舍了,自己找个地方搬了吧。老子看了就生气,眼不见心不烦,你走了老子心里清净,省得生闷气。”

师哥舒却说:“不对呀,不是有两个名额吗?另一个不是申以澄嘛,你怎么不提她了呢?对喔,这一阵都没见你说她是你的了。老刘,怎么,死心了?这一下申以澄回上海去了,更加不会理你了。”

他不提申以澄还好,一提就戳了刘卫星的痛处。他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还在车上就看中了申以澄,花了这一年多的时间献殷勤,都没有换来美人的一个笑脸,而仇封建呢,已经和女朋友把钱都放在一起用了。他把饭盆往桌子上一扔,指着徐长卿说:“你要是敢和申以澄有什么,你看我把不把你打得来七荤八素!”

小林又笑着插嘴说:“小刘,你放心,小徐不会对小申怎么样的。”

刘卫星瞪她一眼,没有好脸色。他从来都看不惯她在他们宿舍住得像是自己家一样的随便,晚上制造声音出来让他难受不说,还老是煮出香的甜的来,又不请他吃,看得他只好干瞪眼干咽口水。这时却忍不住要听她的高论,以求心安。

仇封建也看着小林,小林这姑娘时不时的总能让他觉得高深,他想不出的她想得出,他想不到的她想得到,有时他想到了却说不出,而她总能把他想说的说出来。这样一个能理解他归纳他总结他并且描述他脑子里面想法的姑娘,怎么能不让他喜欢呢?他都奇怪这么通透的姑娘怎么会喜欢他呢?全厂这么多男的,他又不比谁聪明,又不比谁有背景。这么好的姑娘肯来他的破宿舍和他一锅吃饭一床睡觉,叫他怎么能不感动,怎么能不死心塌地呢?他看着小林的小红嘴唇,着迷地等着从那里说出什么有见解的话来。

小林慢吞吞地说:“小徐的一颗心都在他师傅身上,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别的小姑娘一眼,你们这些男的,眼睛都瞎了吗?”

仇封建刘卫星师哥舒都瞪着她,像是她讲了什么冷笑话,却一个人都没听出来好笑的地方。小林看看这几个人,笑一笑,低头吃饭。

仇封建第一个忍不住,说:“朱紫容比老徐大,是他师傅。”

师哥舒说:“朱紫容是结过婚的。”

刘卫星说:“那不是老童那个瘪三造的谣吗?我还为老徐和别人吵过架,就是为了他们说老徐和他师傅的事情。”

小林看效果达到,这才又接下去说:“小徐和他师傅嘛,确实是老童在造谣,不过呢,他造的是事实的谣,而不是心里的谣。小徐对他师傅,那是敬爱有加,心情复杂得很。小徐,”她叫一直不说话、脸色很难看的徐长卿,“你不会犯傻,为了师傅要留下来,就放弃这个名额吧?”

她这话一出,比她刚才说的徐长卿眼里只有朱紫容还让那三个惊奇。

这下是师哥舒先说话,推推身边的徐长卿,问:“真的吗?你是真的不想去,还是小林在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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