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的时候，太阳已经全部落下了，虽有微弱的烛火，但远不能照亮整个府院，廊前的灯笼之下所见的皆是树影的斑驳，偶尔几个下人经过，打斜的影子几乎能和树影融合在一起了。

无忆从屋顶下跃下，去了院落西边的客房，穿过房门，温暖的房间内小鬼正安睡，裹着厚厚的被子，脸朝外，嘴唇微张，干净的眼睛紧紧的闭着，他睡的正好，这么久相处的时光，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小鬼的睡颜。

大概是孩子天生没有太大安全感，小鬼露出外面的一只小手是握着拳头的，呈抱着自己身躯的姿势，紧紧的贴在脸颊之上。

她身后轻柔的抚着小鬼的头发，嘴角忽然露出笑意，当远行归来，发现担心的人过的正好的时候，心中的石头就那么放下了。

她回房去，和衣安睡，却是一夜的噩梦。

梦中鲜红，她满身是血的站在河床之上，渴望上岸，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岸，干涸河床之上全是人的骨头和风干的河蚌，浸在染血的泥土之中，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无数的苍蝇栖息在人骨之上，嗡嗡的响。#_#77713470

她发抖的无法动弹，恨极了这样的红色，恐慌之中，似有什么东西靠近，抬眼去看，无数的鬼怪如同阴云一般铺天席地的过来，她只得朝另一边拼命的逃，脚下的骨头刺穿了脚掌，河蚌划开了皮肉，双脚血肉模糊的鲜红，又不能停下，也无法摆脱。

“救命。”她呼喊。

身后传来狰狞的笑声：“你跑不掉的，别逃。”

无忆一边跑一边回头，那如阴郁的无数鬼怪其实都是死状各异的士兵，扭曲着脸来向自己索命，他们越来越靠近，慢慢的整个世界仿佛都是些脸，不断的重合，不断的变化，直至红色更加的浓郁，天空也下起血雨来。

她绝望了，再没有力气逃跑，下意识抬手护住身体，看着他们扑过来。#7.7713470

“……不要。”梦里自己的呼喊显得尤为凄厉。

无忆猛的打开双眼，径直从被子里坐起来，五指抚上额头，触到一片冰冷的汗珠。

良久，沉默。

“师父。”无忆微微的喊：“我该怎么做？”

夜色如旧，没人能回答。

这么梦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了，却在今日重现，似乎预示着曾经短暂的解脱已经结束了，如今出山，直面现世，百年前欠下的血债是时候要去偿还了，蓦然间，脑海里又是姐姐白日说的话，无论掩藏多深，多少年朝朝暮暮，时间卷去了曾经的喜悦，独独剩下了仇恨，姐姐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实，仔细去想，像自己这样的人真的是死一百次都不够。

无忆苦笑出声，却是凄厉的音色。刚到落霞山的时候，每日每夜都是这个梦，无限的循环，无限的逃亡，在梦里永远没有岸，只能惊醒的醒来才能摆脱一切，而当黑夜再度靠近，满世界的暗黑又会变成残忍的血红。

噩梦，诅咒，月圆之夜疼到无力的时候，她曾匍匐的跪在师父的脚边，绝望哭泣的问：“师父，您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救我？”

白眉老者怜惜的将她扶稳，神色悲悯：“因为你不惧死亡。”

她痛苦的发声：“可是师父，我坚持不下去，我好疼，我想解脱，他们都死了，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了。”

白眉老者面露悲色，语重心长：“无忆，既然活着就好好的活下去。”

她已经疼的几次三番的想从头上拔下那根乌木簪狠狠的刺进自己的心口，只能蜷缩着身子以恕罪姿势继续跪着，磕头：“可是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根本不该被您救下，我害死了那么多人，没有什么脸面活着。”

白眉老者摇头，看着她：“无忆，师父之所以救你是因为你懂得爱的真正意义，爱是要懂的承担，一个敢于承担所有罪过的人才能明白世间的大爱，何况你并不是罪孽深重的人，这一切都是天道，道法之内，岂能是你一人左右的。”

她含泪固执的反问：“如果不是因为我相信了别人，舅舅和姐姐就不会死，林风也不是死，还有云国那么多的将士就不会血洒疆场，就不会和家人阴阳相隔，骨肉分离，这一切的错都是我，是我害的他们这样的。”

白眉长者叹息：“无忆，天下之事皆有定数，天下之人皆有命数。云国迟早是要被陈国所灭，天下注定统一，你救了陈国的五皇子，虽然加速了云国的灭亡，但从一方面也让很多百姓和将士免受战争之苦，天下提早统一了而已，至于那些云国死去的将士，他们不死，就会去杀害陈国的将士，同样让他人与家人阴阳相隔，骨肉分离，所以论不得对错，只能说命由天定。”

“是吗？”她捂着胸口的诅咒问，师父的一番话说的在理，但要抹去心中的负罪感也太不可能了，无忆还是跪在师父的脚边，眼泪已经打湿了手背，融合着疼痛的汗珠落下，是一片苍白的无助感。

白眉长者拂尘一扬，湿答答的地面瞬间变得干净，他单手将地面的无忆扶起，蔼蔼而望，疼爱的笑：“师父救你这是冥冥中安排，师父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如今死去的人已经魂归地府，投胎落入一个安定的现世，前世凄苦，今生平安，享受平稳的一生，他们都走上新的路，你也该放下过去的包袱，在此好好的修炼，待修成正果，造福一方。”

良久，她失了任何力气，疲惫的应承：“是，我明白了，师父。”她捂着胸口的诅咒，最终找不到自私的理由结束生命，于是抹去眼泪恭恭敬敬的回答，不经意间，指甲已经陷进了胸口的诅咒里，换来的是以一种疼痛，和尖锐的诅咒混合，疼的几乎麻木。

“很好。”白眉长者满意的笑了。

自那以后，她苟活于世上，最开始的修行就是摆脱噩梦，当其它的弟子都在外面学习法术饮泉修炼的时候，她却在偏殿之内闭目打坐，意识入梦，面对着鲜血淋漓的梦魇，当其它的弟子修行已经能获得师父夸奖的时候，她还要在学着如何淡然的忘记过去，放下一切。

终于春天到来的一日，青青草木香的时节，她的梦里再不是鲜红的一切，而是安静的站在云仙宫的门口，眺望着万丈台阶之下的磅礴景色。

过去的终于放下，梦魇没有再来，她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经历去学习法术和修行，当一个的心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就能装下别人不能装下的一切，才两百年的时光，她已经是落霞山中道行仅次于大师兄顾天的人，那些新来的人都会无比端正的到她面前，恭恭敬敬的唤她一声‘师姐’。

时至今日，梦魇再度出现，唤醒了三百年来刻意遗忘的东西，鲜活了曾经的记忆，一经挑起，黑暗好像满天都是过去的片段，无比的清晰，还带着这不堪的血迹。

青袖一扬，屋内的灯火亮起，微弱的光芒打碎了黑暗。

无忆从床上坐起来，打坐闭目，安神而定，睁眼的时候就是天明了，总算一夜安好，平安的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