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朗看着白晋，嘻嘻笑着。

“输了还能这么开心，你有病啊？”白晋说着，叹气，“你过会儿就要入轮回了，能不能正经一点，认真说话？”

“我正儿八百了这么多年，到头不正经一回，总觉得说不过去。”杜朗微笑着说。

白晋默默看了一眼轮回道中的人和物，轻声问：“你怎么不跟我说你暗中赌上了你的神格？”

“有什么好说的。”杜朗装傻。

“你就这么不在意为神的资格？”

杜朗笑，“我当神也只是图个好玩，可没有在乎要当多久，要做到什么位置。现在做也做过了，为神时候的乐趣都体验了一把，再当下去，就没意思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赌上神格是为了帮我抵付我修改命运记录时所犯下的罪责。”白晋轻哼了一声，看杜朗，“还要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做过？”

杜朗不置可否的笑着，不说话。

他和白晋这一次赌，看似是赌一场游戏，实际上是为了什么，他们两个彼此心知肚明。在上千年前，他们两个一同修仙，成就神魂，拥有了为神的资格。以为从此天下无忧，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没想到某一天忽然遇到四个结伴出行的小半神们，嘻嘻哈哈间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陷阱，跟刚好路过当地的他和白晋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

如果不是白晋命大，也许那个陷阱就能让白晋魂飞魄散，从此没有任何一个世界能够找到白晋的踪影。

事情发生后，那四个小半神倒是规规矩矩的道了歉，说他们知道错了。白晋也说反正也没出大事，就这样算了。好，白晋说算了，那就算了吧。哪知道，回天界没多久，终于修炼出了听之灵力的他偶然听到了那四个小半神的心声，这才知道那四个小家伙悔疚之心少之又少，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真心认错。他们之所以会向他和白晋道歉，不过是碍着他们两个神的身份。

如此顽劣之徒，还有什么资格值得白晋原谅呢？

就算白晋原谅了，他也不会原谅他们。

可是，当初说好不追究，如果再说这事，天上人间不会有谁帮他或者白晋说话。那没关系，他从来不靠任何人，唯一的朋友只有白晋。既然打定主意要让那四个小鬼吃吃苦头，就凭自己一己之力，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决定好后，他偷偷观察了四个小半神的生活很久，看出了他们之间的亲疏关系后，制定了详细的计划。

再之后，故意犯下小错，去天界自首，请求天神压制了自己的神格，让自己投胎转世重新做人来偿付所犯罪责。实质上，是将命运之神的位子按照天界规定顺延给了白晋。在投胎时他喝下孟婆汤前已经服下了能够提前恢复记忆的灵药，谁也不知道他在为人三岁之时就已经想起了前尘往事。

再然后，他在凡间行走的几十年里，循着前世的记忆去走访了大山名岭中的奇人，拜师学艺，学成一身修行的本领，加上他自己之前和白晋修行时所练就的功法，悄悄的修炼着，慢慢的成为了活人之中法力最高强的存在。

也正是因为在凡间所学到的那些法门，让他得以在死之后继续毫无挂碍的留在人间，以幽魂的形式，修习幽魂们特有的修炼秘笈。

之所以如此用功，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做这些事，不过是因为他知道凭借自己当时为神的能力，还远远不够挑战天道。当然，就算他再修炼一万年，他也依然没办法撼动天道的力量。但是，天道并不是完美的，它有漏洞。这个漏洞叫做人心，人心难测，复杂的人心和人性会让刚硬规则指定下的天道出现小之又小的漏洞，会让命运不因为命运之神而修改，会让所谓的天道法则出现偏差，然后，他就能在偏差的法则之下，惩治那四个因为天道庇护而逃脱最开始罪责的小半神。

他做到了。

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苦心修行，经过了漫长的人类岁月，终于让他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在苏九他们四个小半神前一世中，因为杜朗的原因，天道出现偏颇，命运修改，本来应该是四个平行线上的年青人，出现了大的交集：

李优一爱上了苏九，苏九的心被杜朗暗中施了法术，盖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布，让苏九对李优一止步于喜欢。是，苏九会觉得她最喜欢的是李优一，但是，当她活着的时候，需要用到心的时候，她对李优一的喜欢还不足以让她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取舍，以及什么是为了爱而付出最重要的东西的意义；

同时，半神界天之国的最年轻的王对他旗下的同龄半神苏安产生了感情，苏安的情线却被他杜朗在天界之时偷潜入月老的宫殿，绞断了红线，让苏安活着的时候永远不可能认识到他的真正心意。

所有的一切看似命中注定，不过是他杜朗在别人没有发现的时候所动的手脚而已。

“你这次恐怕没办法再像上次那样，保留记忆了。”白晋轻声说。

杜朗不在乎的笑了笑，“上一次是因为要做事，这一次我只是要轻轻松松做人，偿罪，保留记忆也没必要吧。”

“帮我报仇就这么简单被你说成是做事——你也太轻描淡写了吧。再怎么说我也跟你相交这么多年，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对你的了解啊？”白晋不快的说。

“哪里敢看不起。不过以前你从来都不说这些的，我当然会以为你不喜欢我说报仇之类的话。再说，你当初自己说不追究了，我再提你肯定会生气吧。”杜朗说。

“我只会因为你瞒着我擅自做这样的事情而生气。我会觉得你没有把我当朋友，作为你的朋友，这件事还是帮我报仇，我难道不应该知道事情真相吗？还是你觉得，如果我知道真相，我一定会阻止你？”白晋顿了顿，认真的说：“我是怎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如果我当初知道这件事你的目的是这样，我会不遗余力的助你达成目的。就算要颠覆这所有的天地，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要整个世界给你我陪葬，我也在所不惜。”

白晋修仙成神之前是个多么狠决的主，杜朗是知道的。只不过在过于漫长的修炼岁月中他渐渐有些淡忘了。

不，不能算是淡忘，应该是潜意识里把狠决残忍冷酷无情的白晋当作了另一个白晋，因为白晋对他杜朗始终是温和的，似乎从来都不会愤怒，不会决绝的说着可怕的话，不会在他面前做出血腥的事。

是他忘了啊，在他没有注意的地方，不需要去看的地方，白晋为了成神所打败的多少敌人，在去寻求成神的灵药时，白晋又夺走了多少妖魔鬼怪的小命。

“我错了。下次我会记得的。”想着，杜朗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还有下次吗？”白晋反问。

杜朗才想起来他这次是做人，不是为神，神格已经因为和白晋的赌而输掉了，而且这一次又因为上头监管太过严格，没让他找到机会把可以对付孟婆汤的灵药吃下去，就算想做人的时候顺道修仙，也不太可能了。

毕竟，那些修行的法门是寻常人不可能轻易得到的；再者，一旦他成为了一个凡人，又没有现在的记忆，生活一定会逼着他走普通人的路，而不是去突然有一天想着要修仙成道。再怎么说，凡人的世界仙魔鬼怪还是太遥远了一点。谁会相信他上辈子是个神呢？

白晋淡淡的说：“我陪你。”

“啊？”杜朗没听懂。

白晋看着杜朗的眼睛，说：“我陪你投胎转世，陪你生老病死，陪你看细水长流，陪你一同浑浑噩噩做个凡夫俗子，陪你走遍青山绿水，陪你喜怒哀乐荡气回肠，陪你红尘俗世永不厌倦……凡是你能想到的人间生活，我都能陪着你一起度过。听懂了吗？”

“我不明白……”不要告诉他白晋是想顶着神仙的身份跟在以后成为凡人的他边上，陪他嘻嘻哈哈的过一辈子又一辈子再一辈子？以白晋那样的性格，他会不嫌烦吗？

“别想歪了。我好歹也是懂规矩的神，我不会带着神格去人间做傻事的。”看透了杜朗心声的白晋反驳了杜朗的想法。

“那你是——”杜朗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合适了。

白晋笑笑，“我会舍弃神格，陪着你做个凡人。不过当然，我会带着所有记忆，我会找到你。”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杜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冲白晋吼道，“你修仙不容易！你不要随随便便就说这种话！别在我身上浪费你得之不易的神格！”

“你都不在天上了我在天上还有什么好呆的？看你在人间逍遥快活我就长生不死的捱着？还是算了吧。”白晋说。

杜朗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他以为人间很好玩吗？他难道忘了几千年前他们一起修行的时候在人间过的那种日子，那能叫人过的日子吗？

“不用多说了。我已经跟天帝递交了辞呈，他批准了。如果你还是想劝我赶紧后悔，那也来不及了。”白晋悠悠的说。

“你？！”杜朗目瞪口呆的瞪着白晋。

“放心吧，我们同一道去投胎。而且天帝还挺照顾我们，说好歹我们也为天界人间做过那么多贡献，怎么样都应该犒劳一下咱。就特别叮嘱阎王，让我们投个好胎。”

“别告诉我咱俩投胎的家庭你也知道了。”杜朗说。白晋做任何事都会把前后路考虑清楚，所有事前准备都是最细致的，他有预感，白晋对于他这个问题的回答会让他很无语的。

白晋点点头，“当然。我投胎是苏顾梶家。苏顾梶和庄清因为苏九跟他们诀别的关系而被触动到了，想了之后决定再生养一个孩子。不过这一次是个男孩儿。”

“那求你别告诉我，我要投胎的对象是个女的！”杜朗不想像个女人一样扭扭捏捏惺惺作态还酸了吧唧的咿咿呀呀，整天不是想他爱不爱我就是想我爱不爱他，默默唧唧死了。

白晋摇头，“当然是男的啊。好歹你也是命运之神，你的魂格是男性，要投胎成女的那也只会喜欢女人吧，那对天界来说多少真有点丢面子。”

那就好，如果让他当个女人，他一定会在到他所谓的老妈肚子里那一刻起就直接自杀得了。

不过，“我要跟谁家投胎去？”他问白晋。

“张小花家。”白晋说。

“怎么是他们两家？”杜朗问。

“因为你帮我复仇的关系，导致老实巴交本分到底的张家人绝了后，天道不公平了，为了平衡这一点，你就要去顶替张小花的位置，为二老尽孝道。当然，也算是特别福利吧，你不会像张小花那样傻乎乎的过一辈子，你会拥有现在的智力水平，然后拥有远胜常人的体魄，并且天帝特许你可以得到一个特别好的运气作为帮助。”白晋解释。

“那你为什么会去苏顾梶家？你又没欠苏顾梶什么东西，又跟这事儿没多大关系。”

白晋笑笑，“我没欠苏顾梶的，但是我欠了苏九的。”

“只要你别告诉我前世跟苏九有问题就好了。”要不然为什么他这老友的表情有点暧昧难耐啊。

“是有问题。”白晋说，“你知道为什么在最开始的时候苏九设的那个陷阱会差点害死我吗？”

杜朗看着白晋等待谜底揭晓。

“因为在我没成神，苏九也不是半神之前，我们两个是兄妹。有一次我看见树顶上有鸟窝，就想去掏一把鸟蛋，结果没想到，鸟蛋没掏着，还摔了下来。”白晋叹息着，苦涩的笑容逸出来，“我摔下来的时候压在了苏九的身上。树很高，虽然我不重，但是摔下来还是会造成很可怕的结果。如果不是苏九在下面挡了我一下，或许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了。”

白晋说着，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等我从苏九身上爬起来时我还挺庆幸自己没摔着哪儿，接着我就看见自己满手的鲜血，然后在苏九的左眼眶里，有一根树枝直直的插在里面……”

那一根树枝是他掉下来的时候刮下来的，苏九本来可以躲开树枝，甚至躲开他跌落下来的身体，却因为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想要接住自己的哥哥，接过没有看到迎面而来的他还带着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下来的树枝。

“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又是女孩，家里本来就不怎么重视，没过多久，因为这次严重的受伤苏九的左眼就彻底坏掉了。家里人嫌弃残废了的苏九，等苏九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就干脆把她卖给了青楼。走的时候苏九没有哭，只是问我，为什么在父母不要她的时候不留下她。要知道，作为家里最宝贝的孩子，我说什么父母都不会反对的。

我当时回答不出来。后来她被送走了，过了不到半天，买她的人来我们家要钱，说苏九还没走到那里，就死了。经过检查是服毒自尽的。”

毒药是怎么来的，白晋现在都不知道，也许在苏九清楚意识到她的未来会尽毁的时候就已经想办法准备了毒药了，也许是她因为从前跟白晋一起出去玩乐，听白晋说过什么草有毒所存下的知识，总之，苏九就那样死了。十二岁的年纪，带着因为救了亲哥哥而留下的永远的瞎眼，走上了死路。

“这就是前因，所以才会有那后果。不过那后果却实在是太简单了。”白晋轻声说。

他还想得起来那个所谓的后果是怎样一副情景。转世投胎成为半神一族的苏九和三个小伙伴一同在山上疯跑，遇到了偶然经过那里，为了寻找灵药继续在天界修行的杜朗和他。也是一时兴起，他向杜朗提议两人干脆幻化成个什么物事，然后坐立在这山野之中，等待七日之后，看谁被这山野里的生灵发现得少一些，多的那个要输给少的那个一件灵药。

也没多想，两人为了监督就在可以遥看到对方的地点各自幻化成为了一样东西。杜朗变的是一棵松树，混在周遭的松树中，看起来颇有点大隐隐于市的感觉；他则幻化成一块山石，矗立在山顶，不过是取一个寒风中巍然不倒的意境。也算是修炼的一个特别的法子。

因为说好幻化期间能不动尽量不动。所以在苏九他们跑累了，想要找个地方烧点东西填肚子之时那么混不吝的保持着幻形，一动不动。

事儿就在那个瞬间发生的。

拿他变幻的石头当作烤东西的避风处，那还没什么，可是烤完东西后，四个小半神玩互挖陷阱的游戏来捉弄对方，却把他这块石头推进了山谷中。那时，他因为抵御火，又要维持住自己的幻形而耗费了过多的精力，在被推入山谷时身上不巧被沿途的毒蔓草刺伤了，结果差点走火入魔。

但总比死掉要好得多吧。

如果当时在推他变作的大石头入山谷时不是苏九拒绝了同伴的建议，让他从另一端更加陡峭的地方坠谷的话，那他一定会死在那里。

也许就和上一世一样，在他从树上跌落下来的时候，苏九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站在原地，伸出手，想尽办法救他这个哥哥；这样仿佛刻进了骨子里的天性让苏九即使没了前生的记忆，也会在有机会让他死的情形下，做出一个那么相对仁慈的决定。

“所以你投胎苏顾梶他们家，其实是你请求天帝特殊照顾的吧？”杜朗问。

“是啊。既然苏九没办法做到她想做的事了，那我来帮苏九完成她的心愿，当之无愧。”白晋说。

“我们两个啊……”还真是欠了一大屁股债的样子。杜朗没说完，他不用说完，白晋明白的。

“到时候我们两个相见，不知道你会是什么样了。”白晋笑笑，说。

“谁知道呢。不过我肯定比你天资卓绝，天赋异禀。”杜朗说。

“到时候看啊。反正我是记得你这辈子有多么惨，只要能比这辈子活得像样些，比不比我好，都没关系吧。”

杜朗瞟了一眼白晋，“我说兄弟，你怎么跟个那谁唱的破歌似的，怎么我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啊！”

“什么谁唱的什么破歌？”白晋懒得去看杜朗的心了，直接问。

“我在人间做鬼的时候，曾经听一个叫做陈晓东的港台男歌手唱了一首《比我幸福》，那歌词，那调调，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我说你可千万别学那样。”

白晋摇头，“重新做人别这样不着四六了。没多少人会像我这样宠你的。”

“天！”杜朗做惊呼状，“你这话让我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堆了。拜托我唯一的朋友，别让我误会你对我的感情有问题。”

“瞎咋呼什么啊？我们之间的关系还用你来重新定位吗？想在临走之前尝尝我的老拳吗？”白晋笑着说。

“那还是算了吧，我虽然是当人，可这魂格还是得完整点好啊。你现在怎么着都还有神性在，我可不敢招惹你。饶命啊。”杜朗嘻嘻笑着说。

白晋看着杜朗，说：“时间到了，去喝孟婆汤走轮回吧。”

杜朗回头看轮回道那变幻莫测的风景，转过头来看着白晋，“我想问，你妹苏九真的没救了吗？”

“……怎么想问这个？”白晋不答反问。

“就觉得这个心慈手软没有多少继承她大哥那种心狠手辣性格的笨女人，怎么就这么死了，太没意思了。”杜朗轻笑着说道。

“真心话吗？”白晋问。

杜朗摇头，“假的。”

他认真的看着白晋的眼睛：“我总觉得你有什么还没跟我交底的，有点憋屈的感觉。作为朋友，我都说我以后不会瞒着你了，你还要瞒着我最重要的事情的话我想我应该……要生气吧。”

“她会最后一次重生。”

“嗯？”杜朗直直的看向白晋。